它的离去,是9000万中国家庭的隐秘之痛
踏进彩虹星球宠物殡葬馆的那一刻,属于冬天特有冷空气的薄荷感和萧肃的氛围会席卷全身。
这里像一个中转站,送自家宠物最后一程的主人们翩然一身而来,黯然神伤而去,只留下彼此足够珍藏一生的记忆与思念。
当家里的宠物无法抵御寒冬的侵袭,生命永远定格在某一刻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做?宠物殡葬师又会用何种方式让主人与宠物进行一场体面又私密的告别?
故事从这里开始讲起。
我当了一天宠物殡葬师
都市人每日的生活忙碌而单调,一只宠物能带来陪伴与治愈,同时带来羁绊。
区别于人与人之间大多数与利益相关的链接,与宠物的交互更为纯粹。同样,宠物的世界并不像人一样丰富多彩,它们生活在以主人为中心,以主人活动轨迹为半径画下的圆里,一旦进入,很少走出。
一只心里眼里满是主人的宠物,会守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让人们在推开家门之前,心里已经提前有了着落。
我也曾想追求这样的羁绊,所以小时候经常央求妈妈说我也想养一只,养什么都好,只要是我的宠物就好,但大多时候都以“收拾起来很麻烦”为由被她拒绝。
直到10岁生日那天,妈妈给了我一个惊喜,那是一只纯白色的宠物小白兔,我人生中的第一只宠物。
我给它取名“白球”,毛茸茸的、圆圆的像小球一样,让我每日爱不释手。上语文课的时候我还给它写过一首小诗,诗具体的内容记不清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标题就叫做《爱你,我的小白球》。
但仅仅过了7天,在一个放学的午后,白球斜躺在我亲手用鞋盒做给它的窝里,站不起来,也无法喂食喂水,短短十几分钟之后,它就悄无声息死了。
如果此时,你恰好经过我家附近的小区,应该会听到一个声音洪亮的小女孩,大声痛哭着喊着白球的名字,在地上撒泼打滚地命令着妈妈“我想要白球回来”。现在想想,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居然是如此的不体面。
我和妈妈亲手将它葬在了家门口的小花园,插上一支小树枝,希望能如童话里那样,长出树冠如“白球”形状一样的兔形小树。
那时我问妈妈:“为什么人死了要去殡仪馆,而小动物不用呢?”妈妈说:“因为没有专门给小动物开的殡仪馆。”一句话,在10岁的我心中划下一个问号。
长大后,随着视野的开阔,社会上一些特殊职业层出不穷,宠物殡葬师这个职业渐渐走进人们的视线。
为了弥补小时候没有体面送走“白球”的遗憾,我决心去体验一天他们的生活,试图从这次体验当中重拾人与宠物间特殊的羁绊。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当天零下12度,是2021年北京最冷的一天),“彩虹星球”宠物殡葬馆在鲜少有人的近郊,显得格外冷清和幽静。只有风铃悬挂在房屋的一角,在冬日里叮铃作响。
推开大门,一只叫“肥仔”的看家狗,便迎了上来。彩虹星球的老板英豪告诉我,肥仔是一个朋友送给他的,是个超级“皮实”的狗,特别淘气,说着肥仔就扑上了我的小腿,试图咬我羽绒服上用来调节松紧的带子。
本想跟英豪一起坐下来聊聊我今天的“工作”,但他的电话就没停下来过,都是前来咨询宠物殡葬的主人们,一场不到20分钟的对话里,他接了3个电话。
英豪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到:“天气太冷了,一些年纪大的小动物们挨不过去,今天已经排满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对于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宠物来说,骤降的气温在考验着他们的生存能力,哪怕主人再细心呵护都没能留住它们。
在英豪起身去接待一位前来领宠物骨灰的主人时,我自主地在这栋建筑里参观起来。
这里有一间独辟出来的龛室,里面摆放的都是一些去世宠物的物品,灵动可爱的照片背后是冰凉的瓷质骨灰坛,还有主人给它们准备的生前爱吃的零食、喜欢的玩具。
不只有常见的猫狗,还有鹦鹉、青蛙、仓鼠、龙猫......,我看到一位宠物的主人时隔一个月先后送两只泰迪犬来到了“彩虹星球”。
往室内走,有给宠物清理遗体的清理台、让主人与宠物最后共处一段时间的告别室,与可以观看宠物火化全过程的直播间。
英豪跟我说,一般主人们进入告别室后他是不会去主动打扰的,他们想在里面呆多久都可以。毕竟这是彼此的最后一面,如果不能好好地倾诉一下心里话,很可能会在心里留下遗憾。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白球去世的时候我光顾着哭来着,的确连一句“谢谢你”都忘记说了。
给狗狗擦了半小时排泄物
正式开始今天的工作之前,英豪给我做了简单的培训,从头到尾讲述了接待的流程、清理宠物遗体的细节与需要做的其他琐事。
穿上工作围裙的那一刻,我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英豪还叮嘱我说,最好不要称客人为宠物的主人,称为家长会更合适。因为它们就像是家人一样,是曾经在家里会乱跑乱跳的小朋友。
但我没有想到接待的第一只去世的宠物,是自己来到殡仪馆的,它的家长还在赶来的路上。
那条蜷缩在一个盒子里,名叫“小伟”的哈士奇,是我的第一个工作。
小伟已经13岁了,因为年老,身上的毛发开始变得稀疏,头顶和四肢已经有点秃,还能看到黑色圆点的斑纹。哈士奇以“拆家”著称,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它生前该是有多么活泼爱跳,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蜷缩在一个不大的盒子里。
直面小伟僵直的四肢,我突然有点害怕了。
英豪看出了我的不安,在一旁安慰说:“如果你怕,可以先温柔地摸摸它,拍拍它。”
我轻轻地拍着它的头,想说点什么话来激励自己,但开口却是:“你辛苦啦,去汪星也要开开心心的。”
英豪曾提醒过我,年老的宠物在离开时可能会有“失禁”的情况,希望我能做好心理准备。
但当我真正看到已经流到狗狗后腿的污秽和粪便,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没有感到不适,而是在想,它应该承受了很多病痛才会变成这样的,而我既然已经决定做这件事,又何来怨言呢?
整整一包湿巾用完,我才将小伟的下半身勉强擦拭干净,又用免洗泡沫将它全身清洗一遍,吹干,小伟身上终于没有了那股即将腐烂的味道,变得香喷喷的。
我想,它的家长看到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安慰吧。
英豪递给我一张小伟小时候的照片作为遗像放在告别室,照片里的小伟还是一只可爱的小奶狗,一只手就能托住。而转头看在床上的小伟已经成长为一条大狗,需要我和英豪两人合力才能抱到告别室。
为小伟点燃三支香,它的家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是一对夫妻。
告别室的门一关,哭声便渐渐传出来。这时候,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我看着告别室紧闭的门,下意识地想,肯定是妻子会更伤心一些。但中途妻子出来接了一个电话,我才透过门的缝隙看到,是那位看起来有些“壮汉”的丈夫将头靠在小伟的头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为我下意识的判断而感到羞耻,原来外表强悍又坚强的人,可能拥有着一颗十分柔软的内心。
在获得许可后,我与这对夫妻聊起了小伟的故事。
十三年前,两人的事业刚刚起步,没钱住大房子,能在小家里养一只哈士奇是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们早就想好要给狗狗取名“小伟”,到了狗市,就冲着一笼子的小哈士奇“小伟,小伟“地叫着,一群小狗里,只有一只没有搭理他们。
原本,他们已经抱着另一只狗往回走了,到了半路两人却突然反悔,想要一只“有个性的”狗 ,便掉头回到狗市,将那只没有回应的小狗带了回去。
不曾想,有个性的狗意味着不好驯服。小伟从小就很喜欢咬人,为此夫妻俩没少去打疫苗。甚至在遛狗的路上,小伟还会去主动扑咬陌生人,一次将一位在花园遛弯的路人咬伤,赔了不少钱。
“这狗一旦开了口,就没办法在家里养了。”那位丈夫说。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甚至还送过宠物学校,前前后后花了大几万,但小伟还是脾性不改。妻子怀孕后,两人咬牙将小伟送去了专门寄养狗的宠物寄养站。
“就算这样了我也没有想过将它弃养,宠物寄养站我一分钱都没少给过,我跟寄养站的老板承诺一定会养它到老,请他一定帮我好好照顾小伟,它真的是我最爱的狗。”妻子坚定地说。
“其实我明显感觉到它到寄养站之后开心很多,那里有大院子还有别的小狗,能让它肆无忌惮地跑,能和同伴一起玩。”
夫妻俩定期会去看小伟,逢年过节也会给老板发红包,或者亲自给小伟带吃的。即使如此,妻子眼里也满是伤心与愧疚。
“我觉得我的狗给我上了很重要的一堂课,就是当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内心当中会有非常非常多的遗憾。”
小伟进入火化室后,妻子不忍看火化的过程,只有丈夫自己进了直播间。直播间的火化过程是不建议拍摄与打扰的,但在我询问过后,小伟的家长愿意让我陪他一起待一会儿。
我看着我清洗过的小伟遗体,静静地躺在火化炉的托盘上,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酸。
沉默许久的男人突然对我说了一句:“你看,那是我们家小伟,长得真大。”眼泪止不住的流。
工作人员将小伟推进火化炉,窗口上瞬间燃起了红色的小火苗,一闪一闪的,好像小伟在为它的家长献上最后一支舞蹈。
守护宠物最后一程的人
彩虹星球开了2年,英豪便在这里守了2年,来来往往送走了近1000多个家长们的爱宠。
每日忙碌,但内心温暖。一天结束后, 他才有空坐下来与我好好聊聊。
为什么从一个设计师转行做宠物殡葬师?英豪给了我答案。
“我之前做产品研发的设计师,每一个项目周期都很长,就会觉得没什么意义,没有办法获得即时的成就感。但现在每天都会接待两三个客人,每天都在打鸡血,能从客人身上获得动力。”
因为喜欢动物,便想让它们能够在去世后也能“体面”地离开,成了他做这一行的初心。
英豪还记得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去世的宠物,是一只古代牧羊犬,因为也是年纪大的时候去世的,他也经历过清理狗狗遗体时满身排泄物的场面。
古牧的毛发很长,但那天他还是非常耐心地一小撮一小撮地擦,前前后后擦了2个多小时,才将那只大狗擦干净。
那一刻,英豪非但没有感觉到疲累,反而觉得自己从此找到了职业的目标。古牧的家长言语里都是感激,英豪被这种价值感包裹着,温暖着。
当然不是家里的所有人都支持,父亲曾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做这份工作。“到底是和死亡打交道,多晦气呀。”
英豪没有就此退缩,而是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起,将殡葬馆从小店面,做到大院子里。
如此一来,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来往的爱宠们并不都是猫、狗等常见的宠物。还会有金鱼、乌龟、青蛙、老鼠......
英豪还遇到过很多家长们“奇怪”的操作。
曾有一位大哥来到殡葬馆,想给自己这些年去世的宠物集体做火化。为了省钱,他买了一个冰柜,每次家里有宠物去世,他都将宠物冻在冰柜里。
英豪见这位大哥从一个很大的背包里,先后拿出了一只冷冻的鸡、冷冻的鹅、小狗、小猫......最后他拿出了一只准备送人的真空包装的烤鸭。
英豪瞬间愣住了,大哥也愣住了。说了句:“不好意思,拿错了。”
当然,相对有趣的故事还是少数,这里更多的还是承载着泪水与思念。
我问英豪:“你现在见到很伤心的客人,还会被感染到吗?”
他毫不避讳地回答我:“其实这行干久了,泪点变高了,但也会被打动。我能做到的就是尊重,他们可以在这里释放自己的情绪,我就在旁边安慰就好了。”
英豪曾见过哭得最伤心的一位客人,是来火化一只小乌龟的。在异地打拼那么多年,辗转多个城市,只有这只乌龟一直陪伴着他,每次想到家里有个小家伙在等他,孤独的夜晚里也能有稍许慰藉。
后来,他升职了,结婚了,小乌龟却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去世了,好像陪伴他的这趟旅程已经有了其他乘客,而小乌龟却选择提前下车。
英豪还记得那位家长在告别室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度站不起来。他那时候从未想过一只乌龟—这种不太能与人产生交互的宠物,也会与人生出这么深厚的情感。
也没想过一个人面对挚爱的宠物去世时,会表现得如此失控。
是啊,谁会想要真的去直面离别,但宠物受寿命的限制,就注定每位家长早晚会与它们永久告别。
这最后小小的仪式,便像是一次回马灯,忆初见,忆从前,最后要感谢的,还是相遇。
彩虹星球里有一本集册,里面写满了家长们对自己家爱宠想说的话。
有还不识字的小朋友用拼音写下的思念,有习惯见证生死的殡葬师在面对爱宠遗体时依然“没绷住”的心情,还有年长的老人给自家狗狗写下的感谢信......
无数宠物与人互相温暖的关系,在这里被认证,被见证,被记录,不被遗忘。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也到了跟彩虹星球说再见的时候。
临走前,我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个见证了宠物生死的宠物殡葬馆。不大的空间里,静谧、空旷,那只叫肥仔的狗欢脱地奔跑着,与陆续进出的家长们的身影构成了一种静与动、生与死的对比。
小伟的家长从火化直播室里走出来,丈夫搂过妻子的身躯,拥抱了她。
我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走出大门,肥仔又跑过来扑我的小腿,走在前面的丈夫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笑着说:“这狗喜欢你。”
点【在看】,只要思念还在,就不算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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